个体认识论图景(4)：日常世界、库存知识与个人构念

Published October 7, 2017

本文是［个体认识论图景(The wego)］系列之一，这一系列旨在从个体视角探讨［个体－知识］的关系。

当往事与传承成为家庭知识

九月初新的学年又开始了，今年我的小孩培风升到了Grade 1(一年级)。填写入学资料时，我看到表格上有一格要求填写在美国上学的最早年份。培风曾经回大陆三次，记得他是在第二次回大陆返回美国后才开始上学的。为了确认没有记错，我找出他的护照，查证他的出入境记录。我一边翻阅护照，一边在我太太Adele的Evernote里创建了一个新的条目，记录下培风来往中美的具体时间，作为一条家庭知识。

类似的信息还有培容打预防针的记录，原先我会把类似这样东西看成是信息，或者数据。现在，我则把它们看成是家庭知识。

去年十月底，我母亲去世，享年八十岁。我回大陆奔丧，丧事办理完毕之后，姐姐交给我一个手掌大小的红色小布袋。它已经封口了。姐姐说，这是我们的家谱，里面保存着我们家的历代先辈的名字，如今母亲和和父亲的名字都写在这里面了。

多年以来，我们将这个红色小布袋悬挂在故乡祖屋的祖先供桌上，从有记忆开始，我就未曾见过这个红色小布袋拆开过。原来，每当拆开这个小布袋的时刻，就是亲人告别我们的时刻。

当我面对这个红色小布袋时，各种复杂的体验和感受涌上心头，难以用语言文字来清晰地表达。当时我想不出用的词汇来描述。时过一年，我现在使用“家庭知识”这个字眼来描述，个体生命历程中的亲密关系信息，世代传承中的关键物件。

当我们从个体视角出发讨论［个体－知识］关系，“家庭知识”只是可能涌现出来的词语之一。

邀请舒茨和凯利出场

既然是谈论［个体－知识］的关系，就绕不开舒茨(Alfred Schütz)的日常世界和库存知识。舒茨是现象学社会学家，传统的知识社会学的重点是各种系统的、学术性的概念，忽视普通人与知识之间的关系，舒茨对于日常世界、知识和社会的研究开辟了一种全新的知识社会学传统。

与此同时，我们引入心理学家凯利(George Kelly)关于个人构念的思想。对照舒茨与凯利，让我们看看他们的观点对于个体知识论图景有什么启示。

舒茨在《生活世界的结构(The Structures of the Life-World)》一书中将个体的知识称呼为“库存知识(the stock of knowledge)”。他认为普罗大众像科学家一样，在理解外在世界时，运用了一套复杂的抽象构造。他把这种构造物称为库存知识。库存知识是一个人过往主观经验的积累沉淀，每当人们在面对各种情境时，人们便提取出库存知识。相比起科学知识，库存知识是不连贯的、模糊的。舒茨用菜谱的隐喻来讨论库存知识，菜谱具有两种属性，菜谱可以告诉厨师放什么佐料，什么时候放，菜谱同时还是明晰表达的知识，它是一个具体的东西。库存知识则只有内在，缺乏形式。

无独有偶，美国心理学家乔治‧凯利(George Kelly)也认为“人人都是科学家”。他认为科学家的工作是试图预测和控制现象，普通人与科学家相似，通过［产生理论－验证假设－权衡实验证据］这套流程，试图预测和控制日常生活世界现象。凯利认为自我们有意识以来，我们就以个人经验来解释这个世界。世界只有一个，但是，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认知和感觉，每一个人都以自己的构念来认识这个世界。凯利的这套个人建构理论是一个偏向认知的人格理论，他提出了个人构念(construct)的概念，以此与传统意义上的概念(concept)区分。

舒茨使用现象学的方法来研究社会学，凯利使用认知的方法来研究性格，两人从事不同领域的研究，采用的研究方法也大相径庭。从［个体－知识］关系来看，两人的思考是殊途同归的。让我们更具体地来看看殊途的细节。

日常世界与库存知识

在舒茨的理论中，“日常世界”是一个特殊的概念，它是现象学家胡塞尔的“生活世界”的延续和拓展。舒茨抛弃了胡塞尔对生活世界的超验层次的设定，仅仅保留了对主体即个体的经验的强调。舒茨说的日常世界是一个主体间际的世界，我和其它人存在各种关系，构成这个世界。一个个体是离不开其它个体的。舒茨将日常生活世界划分为四个领域：未来世界(Fogewelt)、过去世界(Vorwelt)、面对面接触的世界(Umwelt)、间接经验的当代社会领域(Mitwelt)。舒茨坚持认为面对面接触的世界不适宜用社会学进行研究，他转而投入间接经验的当代社会领域的研究，继承马克斯‧韦伯的方法论传统。

在现象学社会学中，“知识”一词寓意广阔，几乎任何人类思维都可以被现象学社会学家称呼为知识。具体而言，舒茨说的“手头库存知识”指“我们先前的行动在意识中形成的沉积”(the sedimentation of various previous activities of our mind)，这是一种基于自身的直接经验与所获得的间接经验所形成的、影响当下认知内容的复杂观念体系。基于库存知识，舒茨继续探讨人际之间的知识分布，他认为正是依赖于库存知识，人与人之间才拥有了相互理解的基础。人类个体拥有特定的“手头库存知识”，人与人之间的“手头库存知识”存在一定的重合性，在特定的“库存知识”与“社会中的知识分布”范围内，人与人之间可以相互理解。舒茨认为人类之间的相互理解必须要依赖符号和语言，并在此基础上形成模糊的、不断变动的、多维度的共识。

对于凯利来说，日常世界就是通俗的日常世界，不需要特别的专门定义。舒茨认为，行动主体对认知对象的理解要依赖于特定的认知图式。这个观点和凯利的个人构念是一致的。在更为具体的层次上，库存知识和个人构念还是存在明显的差异。

舒茨认为库存知识通过类型化、习惯性、关联性三个特征在日常世界中发挥作用。这是什么意思呢？

• 类型化解决的是情境过于丰富的问题，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每次遇到的情境都是不一样的，我们不可能保存适用于无数情境的庞大的库存知识，因此，我们只能把各种情境转化为类别，变为数量较少的例行场景，从而只需要依赖少数库存知识。
• 习惯性说的是，人们在面对日常情境时，启动库存知识，无需深思熟虑，依据习惯就好了。
• 关联性说的是，在一个具体的情境中，个体会特别关注什么问题，忽视其它问题。舒茨区分了三种关联：主题关联、动机关联和解释关联。

例行场景与类型化的库存知识，与认知心理学和认知人类学家讨论的图式(Schema)与脚本(Script)有些大同小异，限于篇幅，我们暂时不展开讨论。库存知识的习惯性说的是自动启动，认知心理学家使用内隐知识这样的术语来描述类似的现象。舒茨的关联性这个概念对于信息科学领域的学者影响很大。

个人构念与对分两级

凯利作为一名心理学家，他直接将个人建构理论作为一种人格理论，他甚至开发出了一套测试和心理治疗方法，因此，他坚信他的理论不仅仅是一个认知理论，而是一个［个体努力解释周遭世界］的理论。凯利的“构念”是个体用来解释世界的独特方式，是个体用来对外部世界的各种事件进行整理、分类、记录、解释、参与的指导思想。如果用通俗的话说，“构念”类似于世界观。

凯利的理论建立于一个基本假设和十一推论之上。他的核心基本假设是人的活动都是受到他个人所用于预测事件的结构所指引。他认为过去的冲突和外在刺激并不是塑造个人行为的基本因素。我们与过去经验之间的关系，仅仅局限于这些经验能够帮助我们发展个人构念与对未来的期望。

当然，“构念”不是世界观这么简单。凯利发展了一套简单而有复杂的系统来拓展他的理论体系。构念指向的是个体如何情境中知觉意义、解释，进而依据解释的意义而行动。我猜想凯利将个体在具体情境中的行为界定为“辨异、会意、建构、行动”四个过程，在这个四个过程之后有一个统领的幕后调度，这个调度就是个体的“构念”。

• 辨异：个体从差异中分辨出相似之处的方法，构念在此阶段可以说等同于人的辨别力；
• 会意：个体运用概念分类系统，弄清楚自身世界的意义，这有助于理解与行动，构念在此阶段具有跨越时间的效力，外部世界总是在变化，人们几乎一直在会意，在试图理解这些变化；
• 建构：个体会自动诠释他所置身的情境，从而揭示他所面临的处境、问题，以及可能的方案。构念在此阶段将情境和经验结合起来，转化为具体的当下的思考；
• 行动：个体获得意义，在具体情境中自然会导向下一步的行动。构念在此阶段可以说扮演着指南针的作用。

值得特别一提的是，凯利认为构念具有“不是…就是…”格式的两极结构，所有的构念都是两级的、两分的。他指出个体在发展构念时，是通过对照事物，发现它们之间的相同点和相异点，经过反复对照，个体发现相同点和相异点会重复地出现，这种个体自身觉知的规律，逐渐成为他预测未来事物的依据，从而形成一个稳定的构念。

具体而言，凯利将构念界定了三种基本成分，其中两个成分之间必须是相似的，第三种与前两种则有所差异，前两个成分形成了构念中的“相似级”，第三种成分形成了“相对级”。这么说比较抽象，让我们来看看凯利发展的REP测试。这个测试的受试者会拿到一份角色称谓清单，上面列有父亲、母亲、邻居等等约20-30个角色，受试者必须在每个角色中找出一个适合的人名放进去。然后，测试者会随机挑选三个角色，请受试者举出哪两个角色彼此相同，并且指出另外一个被排除在外的角色哪里不同。两个角色相似的部分即是构念中的相似级，第三者不同的部分则为相对级。

为什么凯利要设计这么复杂的测试，直接让人们写他们自己的构念不就好了吗？凯利认为构念并非全部都可以用言语来表达，构念在表达时区分为两种形式，一种是verbal construct，我们可以叫它“可言说构念”，另外一种是preverbal construct，我们可以叫它“预言说构念”，预备言说，只是还没有达到可以完全言说的程度。总之，这对术语的区分类似于波兰尼所说的显性知识和隐性知识。可言说构念显然就是一种个体显性知识，预言说构念则是一种个体隐性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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